也許覺得吃飯時的聊天，算不上是采訪，所以一塊吃晚飯時，陶雨晴變得放松而健談，尤其是聊到她喜歡的話題，更是眉飛色舞，完全是一個愛說愛笑的小姑娘。

　　飯桌上，我倆面對面地坐著，隨意聊。“從小學到現(xiàn)在，哪段時間比較快活？”她想了一下，很快地答道：“復讀。”“為啥？”

　　“在家讀唄！”老陶搶先說，自己又忍不住樂了。

　　陶雨晴復讀了一年，上半年在學校，下半年在家學，老陶給請了倆家教。時間安排得比較寬松，每天最多學6個小時，其余時間可以干別的。陶雨晴說比較喜歡家教老師，因為不老跟她提考試的事。

　　“我把從動畫片里得到的思想和感悟，跟文綜家教老師說，他也喜歡動畫片，是首師大學生，正讀大三。他有高考經(jīng)驗，我倆達成默契，就是一起應(yīng)付高考�！�

　　“今年高考作文《我有一雙隱形的翅膀》，你咋寫的？”

　　“早忘了�！笨荚嚽埃�陶雨晴準備了一套東西，不管什么作文題，都可以套進去，能引申上去。

　　“這也是她應(yīng)付高考練出的本事，哈哈哈……”說起這，老陶得意地大笑，“這次她又用了這個，得分還不低呢。語文一共考了123分，作文分肯定不少�！�

　　一考完，爺倆就把有關(guān)高考的書全賣了，差不多有100公斤。陶雨晴說自己還舉行了一個儀式，拿出其中一本，燒掉。

　　“哪本？”

　　“講高考狀元的那本�！�

　　“你不跟高分同學玩？”

　　“他們無趣，沒意思�！薄叭绻�讓你選，最想干啥？”

　　“當個專欄作家�！�

　　“你讀過郭敬明的小說嗎？”

　　“不喜歡，超自戀，小家子氣。我挺喜歡王小波的雜文，也讀過韓寒的�！�

　　“你追過星嗎？有沒有特崇拜的人？”“沒有�！薄袄麏W波德啊�！彼�爸提醒了一句。

　　奧爾多·利奧波德是個美國人，寫過的最有名的書叫《沙鄉(xiāng)年鑒》，也有翻譯成《沙鄉(xiāng)日記》的。這書被認為是“自然史文獻中的經(jīng)典”、“環(huán)保主義者的圣經(jīng)”。談起利奧波德，老陶也說，小陶也說。

　　“這個人很有學問�！迸畠褐v。

　　“這本書很好看，比《瓦爾登湖》好看�！碑�?shù)�的補充道。

　　“不光是文筆好，他還提出了著名的土地倫理觀，說環(huán)保不僅是財富問題，也是道德問題�！毙√杖绱烁爬ā�

　　跟陶雨晴聊天兒，話題是天馬行空。一會兒談到拳王阿里的基因，一會兒扯到郭德綱的相聲，再一會兒又蹦到網(wǎng)絡(luò)新詞上，什么“綠壩娘”、“草泥馬”啦。

　　聊起動畫片時，陶雨晴的興致更大了，幾乎都她一人在說，老陶插不上話。她把胳膊支在飯桌上，臉跟我湊得更近了。我問她看不看國產(chǎn)動畫片？陶雨晴頭一甩，說道：“基本上不看�！�

　　“為啥？”“虛假、說教、不好玩�！�

　　中國的童話，陶雨晴評價最高的是張?zhí)煲淼摹洞罅趾托×帧�。她還說自己的好多價值觀，是從動畫片里得來的。咦，我有了興趣，趕緊問她都有啥價值觀。

　　“就是人性的解放，人與人要平等，我們都是一樣的，而且人要有理性�！�

　　“什么是理性？”“就是要講道理，也要聽別人說話�！�

　　“我還是給你說動畫片吧，我最喜歡的是《海賊王》。它是日本最好的動漫之一，都連載11年了，很好玩的。一般人都知道日本人有武士道精神，但這部片子，除了回憶外，里邊沒死一個人，完全是人性化的。它說，人要活得快活，人要好好地活下去；不要被誰束縛，不要被什么東西束縛；人性不能被信仰禁錮，不能被制度禁錮，我覺得這就是人性的解放�！�

　　她還為《海賊王》填過一首詞，其中有這么幾句：青鋒在手欲稱王，少年心，自輕狂。海闊萬里任我航，礪風雨，浴雪霜，水天一色唯見鳥飛翔。

　　不知怎么扯到了《中國少兒英雄傳》，這是陶雨晴上小學時，學校推薦讀的一本書�！澳抢镱^有一大堆小孩，受傷最輕的是被軋掉一只手、一只腳，其他差不多都死了。有救火的時候被燒死的，有不讓別人偷辣椒給打死的，反正死的死，殘的殘，我看了心里不好受�！�

　　接著，她又說道：“生命是最寶貴的，應(yīng)該尊重生命，不能一味地鼓勵和歌頌犧牲，這是不人道的�！�

　　陶雨晴出的那本書的序，是她自己寫的，叫《生命的韌度》，通篇講的都是各種傷殘動物頑強求生的故事。她在文中強調(diào)的是：“生命永遠是神奇的，生命永遠是頑強的，生命永遠想活下去，生命要堅持到最后一刻。”

　　“原來以為打不開的門，開了”

　　“高考是不是瘋了？”

　　老陶從網(wǎng)上下載了個帖子《“決戰(zhàn)高考百日誓師”班級誓詞大全》，看罷，他這么問。

　　老陶的朋友給他支招兒：你閨女不適合咱國內(nèi)的教育，讓她出去�？墒牵�陶雨晴喜歡的是中文寫作，總不能跑美國學中文吧。“去香港�。　迸笥颜f，“人家的大學比咱的活泛，沒準她的寫作特長能管用，說不定還能破格錄取呢�！�

　　去年，老陶父女也試著參加了北京一所大學的自主招生。“那也得考，參加學校自己組織的面試、筆試，也是按分錄，分低還是進不去。本來招的是特長生，你又要求考高分，這不是扯嗎？”那所學校只招60多人，陶雨晴的考試成績排到了100多名，沒戲。

　　高考要填志愿，老陶上網(wǎng)查了半天，最后選中了香港浸會大學。據(jù)說這所大學，在香港排名第五，而且重視文學創(chuàng)作。但去年，人家在北京的文科平均錄取線是628分。

　　在網(wǎng)上報名時，老陶把陶雨晴出版過的書、得過的獎全填上了。陶雨晴今年考了560分，只超過一本線28分。像北京的學校，她只敢報中央民族大學。

　　沒料到，香港浸會大學來了面試通知。去面試時，爺倆也沒敢抱多大希望，因為內(nèi)地有3000多號人報名，錄取名額只有140個。

　　面試地點是在北大。老陶說純粹是去撞大運的，反正碰壁都碰習慣了，面試前也沒做什么準備，挺放松的。別的孩子面試一會兒就出來了，陶雨晴一人在里頭待了半個多鐘頭。出來后，老陶問都面試些啥？小陶說是隨便聊，比如，她談了自己的觀點：人的欲望不能被壓抑。問她為什么想上浸大，說是想換個環(huán)境。問讀過《論語》嗎？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沒看過。問是哪篇文章獲獎了，她就把書送給了面試官。聊得多的，還是文學方面的話題。

　　面試一完，爺倆就去逛萬圣書園。又沒想到，才隔了一天，浸大就來電話，說陶雨晴被錄取了，是中國語言文學專業(yè)，問是否愿意。

　　“能不愿意嗎？從小學到現(xiàn)在，她一直受壓抑，從沒高興過。這次拿到浸大通知書，是她自上學以來最高興的事了。尤其是她的寫作，能夠被人承認，這點，最讓她感到愉快�！�

　　畢竟，陶雨晴分數(shù)挺低，真上了浸大，學習上會不會有壓力？小陶講不會�！霸倏菰锏闹�識，只要它是知識，我就不怕，邏輯學也是很美的。但問題是，高考學的知識，好多是假知識。真的知識，有道理之美，簡潔之美�！�

　　“嘿，總算熬出頭了！”老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，“我們爺倆，從來沒這么開心過，心里不再別扭了，痛快！”

　　幾天后，我收到老陶發(fā)來的一封郵件，談了他的“一點想法”。雖然只有幾百字，但我反復讀了好多遍，越讀心里越酸：

　　“我覺得，中國的教育不是真正的教育，而是利用教育綁架人的思想，劫持我們的孩子也就是（劫持）未來。高考使幾乎所有人都很難受甚至是痛苦，只有那些賣輔導材料和在這方面有權(quán)力的人例外。

　　“在這種制度下，實際上沒有真正的受益者。他們沒有培養(yǎng)出信徒，只是把有良知的孩子培養(yǎng)成反對者，把沒有良知的孩子培養(yǎng)成偽君子。

　　“我們不能指望真正的教育改革，只能自己去適應(yīng)和應(yīng)付環(huán)境……事實告訴我們，必須老老實實地跟著高考走，否則你的孩子不能進人大學的門，我們不能說朝另一個方向走，但是可以不那么使勁地往前沖，而且照顧一下孩子的實際情況。對于這個制度，我們把腰彎下90度，但是沒有五體投地地膜拜。說白了，就是豁出去不上名牌大學，給孩子留一點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歡樂和個性。

　　“陶雨晴的經(jīng)歷，實際上就是在這么一條路上掙扎的過程。

　　“這是一個普通的孩子，但是有點倔，有點自己的愛好，并且在某種程度上保留下來了……這就是陶雨晴的大學。不是一個成功者的故事，更不是一個天分很高的精英的故事，而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高考軋路機下面的小草的經(jīng)歷。在她的經(jīng)歷中，沒有人有什么錯，學校、老師都沒有，甚至對她比一般學生還要寬容一些。而值得重視的是，為什么在學校、老師都沒有什么錯誤的情況下，學生這樣地不快樂。

　　“至于浸大的錄取……可以作為一個相聲中的包袱，原來以為打不開的門，開了�！�